「反正我已經決定了，你也要往前進喔」──《比海還深》，一生難解的牽絆

愛的不堪又怎樣

　　人的一生有沒有可能碰上，對一個人的愛「比海還深」？

　　或許有些人的對象是父母，或許有些人是另一半，或許有些人是子女，「愛」好像不會因為對象的多寡而被分散，對一個人的愛如此濃烈，對另一個人也並非不能如此濃烈。

　　是枝裕和的《比海還深》，用許多小小的情節，堆疊起來的，卻是比海還深的情感。或許是這樣的敘事方式很細膩，而阿部寬飾演的男主角良多，又頹廢得跟存在於自己心中的那些怯弱與自得意滿相契合。因為一點小小的成就而得意不已，也曾為了早被人遺忘的事情沾沾自喜，小小的手或整個身體，都緊握著那小小的自尊心，甚至有時候會無法理解──（當時）到底為了什麼緊握著那樣東西呢？

　　良多就是這樣緊握著那樣東西的一位中年男性。整部片，誰也沒有告訴我們良多為什麼和妻子離婚，我們看見的只是離婚以後良多對妻子與兒子的捨不得。或許因為沒有成為一位暢銷作家，無法以寫作維生，良多成為私家偵探，偶爾還幹著將情報拿來二次販賣的勾當，因為繳不出贍養費，還去偷母親的退休金。很暖心的是是枝裕和的處理方法，他將一切都處理得很溫暖，像是良多聽姊姊提到母親的存摺與印章藏在哪，真正找出來之後，良多只看見裡頭放著兩塊瓦楞紙板跟姊姊寫著「真可惜啊！」的紙條。如此可愛的處理，消解了所有人的尷尬與難堪。

　　良多一直沒有直接跟母親要錢，還因為想當個好兒子，拿借來的錢給媽媽當零用金，明明是打腫臉充胖子卻讓人相當能理解，哪怕一次也好，就是想讓父母以自己為傲，即便在外面多麼不堪也是。反而，反而因為這樣的不堪，才會讓人感覺那麼溫暖。

　　但即便這樣去愛了，那麼地不堪也低下頭來了，那麼緊握著的那樣東西也願意放下了，卻也不代表一定能得到對方回應，回應是雙方的事，愛卻是一個人的事。

愛與恨或許是同一件事

　父子之間

　　隨著故事進展，慢慢揭開良多父親的事，明明不在場的父親，戲份卻從頭貫串到尾，讓人不禁想幫父親下「生命不可承受之輕」的標語，好輕，但其實好重。我一度想這部片的重點是不是父親對良多的愛呢？但如此單調的結論，卻說得太少了！這部片才沒那麼簡單呢！

除了夫妻關係，父子關係也是本片一大重點。其一是良多與兒子真悟，其二是父親與良多。雖然無法看見父親與良多的直接互動，卻不斷透過他人與良多的對話或者父親留下的事物，描繪出兩人的距離跟相處模式。

　　有時候，真悟好像良多小時候的投影，出現了良多曾經有過的模樣，比如明明有其他夢想，卻想著為了這樣的家庭好，或者將夢想設定為公務員更好。良多因為要成為小說家而跟父親「吵了一架」，他的作品得了一個小小的文學獎，卻也就這樣了。為了夢想和父親大吵一架，沒有好好趁他在世時珍惜他光，或許也為了夢想而無法對現實妥協，因此不能更好地照顧妻兒。明明失去了那麼多，也埋怨現況，良多仍不希望真悟放棄夢想，咬著牙仍要跟真悟說自己只是還沒實現夢想，這是對真悟做出最努力的一次示範。

　　良多的父親雖沒有出場，從許多事件來看，卻能知道良多與父親十分相似。例如老往當鋪跑，也喜歡彩券。良多對父親的在乎，無法用愛或討厭來說個分明。一個讓母親那麼辛苦的父親，良多... ...應該怎麼也無法說出自己愛這樣的父親吧？但一定是在乎的，這樣的情感說是討厭嗎？說是恨嗎？

　　真悟呢？或許他還太年輕，但從奶奶和他的對話中看得出來，他也不確定爸爸是不是喜歡自己，他只是想要大家在一起：「那如果我中了彩券大獎，大家就能再在一起了嗎？」

　　明明是這樣頹廢的爸爸，看起來還有點不堪。老是努力擺出爸爸的樣子，實際上卻是不斷透過兒子來尋找妻子還在乎自己的任何可能性，或是因為自己身為爸爸而得到的一點點自尊。這讓我想到「誰不是第一次當父母呢」這樣的話語，父母也是在學習怎麼當父母啊。

　　或許真悟還太小，還沒發展出那麼強烈的情感，但至少，我們一邊在良多的行為裡看見他對父親的思念，一邊又看見他撇清自己與父親的相似之處，若說這不是偏向討厭的情感，又太難解釋了。

　　愛與恨可能是同一件事噢。愈深的愛恨也愈深，所以得不到對方回應的時候，才會覺得那麼痛、那麼難過，甚至從靈魂深處升起了一股恨，因為實在太受傷了。不是嗎？

　

　夫妻之間

「反正我已經決定了，你也要往前進喔。」

　　儘管良多做了許多努力，仍無法留住妻子響子已經往前邁出的步伐。響子決定要跟新男友走下去，最好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，最好能再生一兩個孩子，因為這是她對未來的想像及規劃。響子對良多的情感，其實也不能說不留戀，只是「良多是一個不適合組織家庭的人」，也是個「又拿孩子當藉口」這樣有點不大能依靠的丈夫，但從新男友與響子約會時談論良多作品的情節，卻可以有很多種詮釋。

　　那個颱風夜晚上，每個人都拿下了偽裝，好好地談了一次，雖然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就能順利前進了，隔天早晨，隨著颱風離去，每個人也像是那天早晨的空氣一樣，將什麼東西從身上好好地沉澱了下來。不過，當妻子說出「反正我已經決定了，你也要往前進喔。」的時候，良多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，回了聲嗯。

　　除了嗯，我們還能說什麼呢？先走的人是誰呢？被留下的人會不會其實是先走的那一個呢？兩人的步伐是從哪一刻開始不同的呢？

　　愛可以是一個人的事，生活卻是許多人的事。

比海還深

　　颱風夜那晚，想偷拿母親退休金的良多，因為找不到存摺而四處亂翻，最後來到父親的靈堂前，他找到父親寫字時用的墨台，想說要幫父親上香，卻因為香台積了太多香灰而無法順利插上，感覺好像父親就是不接受自己那樣... ...。

　　他把香灰倒出來清理，原來裡頭留下了燃燒後殘存的香柱。因為良多的聲音而醒來的母親，邊跟良多笑談著覺得自己應該怎麼死比較好的玩笑話，邊認真地和良多談到他父親的事。

　　「你剛是不是以為手裡這些香是你爸啊？

　　　還是得趁人在的時候好好對待才行，為什麼男人都不會珍惜當下呢？

　　　總是在追求失去的東西，想著無法實現的夢想，被這些東西困住，每天還怎麼快樂？

　　　幸福這種東西啊，要是不放棄什麼，就什麼都得不到呢。」

　　（廣播響起鄧麗君的《別離的預感》：「比海還深　比天還藍」）

　　「我啊，到這把年紀了，還沒有說過愛過誰比海還深的。」


　　由已經活過幾十載的母親來說這件事，或許對於良多來說，也是一種安慰。雖然帶著點「你怎麼不在該珍惜的時候好好珍惜」的意味，卻也是一帖「是時候往前走囉」的強心針。

　　要抬起腳往前走的時候，一定要離開現在已然踩得穩穩的那塊土地；想要抓住幸福的時候，手心一定要有足夠的空間。即便愛得比海還深，又怎麼樣呢？愛與生活是兩回事，相愛與幸福也不一定能劃上等號，或許正因為放下了什麼，人才可能獲得想要的幸福啊。

　　但是，牽絆（絆）這東西卻不是那麼簡單就能結束的，我認為這可能是真正「比海還深」的那樣事物吧。